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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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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5章

斷臂卷入了火舌中, 焦腐的皮肉味道便更難聞了,朝暉殿中君臣互相沈默了片刻,皇上開口道:“又快入冬了, 你也該收拾收拾回關外了,帶上你夫人一起,新成婚的小兩口分隔兩地, 倒顯得朕是那個棒打鴛鴦的人。”

最該談的事情避而不談。

姜煦明白皇上的意思了。

他跪安,退出了朝暉殿, 一塵不染的地磚上倒映出拉長的影子, 落進了皇上的眼睛裏, 有種揮之不去的蕭索。

天欲晚時, 將軍府冷落的門庭忽然熱鬧了起來, 裴青將人和馬先帶下去休整, 姜煦走向後院。

傅蓉微坐在高高的門檻上, 沒起身。

姜煦還沒進院門就先見著她了。

傅蓉微凝望著他,心想, 這個人還真是見一面陌生一點,漸漸的,快要與曾經夢中的模樣重合在一起了。

噩夢不受控制的湧上心頭,肖半瞎說過的話在耳邊回響,傅蓉微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難以自拔。

姜煦站在她面前。

她目光空洞,沒有反應。

姜煦叫了一聲:“微微?”

傅蓉微好像耳朵也閉上了。

迎春見狀, 躬身上前,低聲道:“少夫人等了有半天了, 屋子裏已備好了熱水。”

姜煦一俯身, 輕輕巧巧的勾住傅蓉微的腿彎。

傅蓉微蜷著身子,像是被端起來的, 她感到身下一空,終於回過神,目光定在眼前人的臉上,問道:“逮住他了嗎?”

“跑了。”

姜煦把她放在椅子裏,動作格外小心。

傅蓉微道:“可惜。”

姜煦平靜的說:“沒關系,我想通了,世上無能為力的事情太多了,強求多半沒有結果,兵來將擋,水來土掩。”

傅蓉微立刻道:“你這不是想通,是妥協。”

姜煦不甚在意:“妥協也行,隨便吧。”

這才是真的想通了,傅蓉微不得不佩服,他怎麽做到這麽通透的。

姜煦迎著她的目光,仿佛能猜到她心中所想,道:“熬沒了。”

不能回家的十六年,每一年都是妥協。

姜煦進到裏間,水聲傳了出來。

傅蓉微因為出神太久,雙腿發麻,在沒人看見的地方,慢慢站起身活動。

氤氳的水汽蒸在屏風上。

傅蓉微慢慢靠近,問了跟皇上一樣的問題:“你傷著沒有?”

姜煦道:“攆一條喪家之犬,還不至於。”

他整個人浸在了熱水中,瞇起眼睛,道:“我們走吧,跟我回華京。”

傅蓉微卻道:“等等,我還有件事沒辦。”

姜煦十分了解她,道:”你卷進胥柒的麻煩裏了?“

傅蓉微:”他的處境看上去不妙。“

姜煦道:”你不管他,他也死不了。“

傅蓉微明顯從話中察覺出他並不友好的態度。

她不太能理解,但卻相信他的判斷。

傅蓉微道:“好吧,我相信你說的都對,但是我之前承過他的情,承諾過有朝一日還他恩……他救過你的命。”

姜煦道:“是嗎?”

他的嗓音好像也被熱水泡軟了,以至於傅蓉微一時神昏,竟沒察覺此話明顯的的異常之處。

傅蓉微的身影悄悄的移過去,站到了屏風的邊緣。

姜煦說:“你若是進來可就沒法幹凈出去了。”

傅蓉微一下子定住了腳步。

欲望這檔子事兒,一旦破了戒,就難以維持起初的克制,情越濃,則欲越猖狂。

傅蓉微冷哼了一聲,又一步步退了出去。

姜煦對胥柒的態度,就如同他表現出來的那般,萬分的不耐煩,也不想摻和。

奈何他不在的時候,傅蓉微已經偏過去了。

姜煦琢磨著,只能罷了。

傅蓉微是他今生決意護在心口的一簇溫熱,除了供著,還能怎樣呢?

那煎熬的十六年,傅蓉微沒有經歷,是件幸事,她的生命停在了二十出頭的年紀,所經歷的一生最慘烈的事,就是那場叛亂,她死在痛苦正盛的時候,卻也不必忍受那綿綿無盡看不到頭的後勁。她略回一回頭,沒準還能找回點曾經。

所以那些往事姜煦不願意對她講得太深,哪怕是她纏著問,他也總是能找各種借口含混過去。

傅蓉微等到姜煦出來,叫了迎春和桔梗進屋收拾水漬,他們對著坐在廊廡下,正經商議起有關胥柒的事。

剛沐浴完的姜煦身上帶著一股雅致的熏香,他伸長手到欄桿外,撿了一片完整的枯葉,用手指一碾,葉子碎成粉渣,散進了風裏。他道:“蕭磐是揪著一只羊薅,不把陽瑛郡主弄死他不肯罷休。”

傅蓉微:“他倆有仇?”

姜煦搖頭:“至少現在不應該有。”

傅蓉微百思不得其解:“泣露園裏到底藏了什麽秘密……我們摸進去探探吧。”說完,她用試探的語氣補了一句:“行嗎?”

姜煦好心情都掛在臉上:“行,上天入地都是你說了算。”

傅蓉微抑制不住笑容,落日的餘暉在她的眉梢上染了一層紅。

陽瑛郡主剛開始被禁足時,是在馠都的郡主府,由禁軍看押。

上年除夕時,皇上心軟念舊,孤家寡人身邊沒什麽貼心人,蕊珠長公主在宮宴上提了一嘴,幾個後妃和蕭磐都跟著應聲,皇上便開恩特赦,罪罰仍在,但卻將陽瑛郡主挪到了別莊泣露園裏。陽瑛郡主在泣露園,日子好過了許多,除了不能出門,一應待遇都如從前。

傅蓉微有點拿不準,這一次,陽瑛郡主依然無辜嗎?

姜煦出手,很快弄回來一個人,深夜,傅蓉微被他領進了書房,地上跪著一個人,正垂首候著。

傅蓉微挪了燈到跟前,用眼神詢問姜煦:“這是誰?”

姜煦拖了兩把椅子,先搭著傅蓉微的肩膀,讓她安穩坐下,在她耳邊道:“我逮了一個泣露園的人回來,先審他一番。”

傅蓉微以為他要開口審,不料,他坐下後,只端了一杯茶慢騰騰的抿著,那意思是任憑傅蓉微處置。

燭火明滅中,傅蓉微的眼神漸漸沈靜了下來。

她問:“郡主在莊子上日子舒心嗎?”

此人是陽瑛郡主府上的花匠。陽瑛郡主是愛花的人,在哪裏都舍不下她的花,去年日子最難怪的時候,郡主府上的伺候起居的仆從都遣散了,卻還留著花匠照料那些珍貴的花草。

他算是陽瑛郡主手下比較得力的人了,恰好今日他不當差,在回家的路上,被姜煦的人用麻袋套了,綁了回來。

他對陽瑛郡主還是有幾分忠心在的,不想這麽快就背主,抗住了沒出聲。

傅蓉微目光似刀,瞥向了姜煦。

姜煦在旁邊開口:“你已經回不去郡主府了,我會把你背叛的消息傳進郡主耳朵裏,即使你撐住了不說,回去也是死路一條。現在你只有兩個選擇,是全須全尾的出去另謀差事,還是今晚就交代在我手裏,你自己思量。”

姜煦幾句話壓下來,說得清楚明白,他也知道自己跑不了今晚了,服軟了,說:“郡主娘娘自從挪到了泣露園,日子便好多了,園子裏養的花也長得越來越好,蕊珠長公主時時關照,仆從婢女衣裳首飾一樣不缺,尋歡作樂也有人陪。”

傅蓉微抓住了最後一句關鍵:“尋歡作樂也有人陪?”

“是,是的……郡主娘娘足不能出院,太寂寞了,有幾個會討人歡心的倌兒,常住在園子裏。”

傅蓉微沈默良久:“我記得陽瑛郡主以前沒這毛病吧?”

花匠不敢接這話。

姜煦見她的目光瞄過來,立刻撇清關系:“我可不知道。”

傅蓉微只好繼續問花匠:“她從哪找來的人呢?”

“一開始是蕊珠長公主先送了幾個解悶的,後來有一次,兗親王登門探望,留下了一個長相斯文的隨從,常伴在郡主左右。”

傅蓉微:“……她怎麽還敢信兗王啊?”

傅蓉微再問有關那個隨從的事,花匠一個字兒都說不明白。

這回能看出來他不是有意隱瞞,而是真的所知甚少。

傅蓉微示意姜煦:“可以了。”

姜煦正好一杯茶抿到底,對那花匠道:“走吧,回去照常去郡主府當你的差,想保命,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。”

花匠錯愕的擡起頭,意識到方才姜煦只是恐嚇,而他已經徹底出賣了陽瑛郡主。

傅蓉微淡淡道:“別這種表情,你想給主子表忠心,可你主子未必看重你,你一個尋常百姓,給誰辦事不是辦,能照顧好家室,置辦幾畝薄田,便是最安穩的日子了,給他點銀子,回去好好經營自己的家吧。”

桔梗和迎春都不在,傅蓉微這一開口,下人的活也落在了姜煦身上。

姜煦摸便了身上也沒找出一個銅板,默默起身出去了。

花匠從地上爬起來,顧不得跪麻的腿,退出了門外,他忍不住偷瞧了一眼傅蓉微,這是他第一次見著傅蓉微的真容,只覺得那燈燭下不茍言笑的模樣,比他的主子郡主娘娘還要威儀。

門外,姜煦塞給他一塊金錠子,足有人半個拳頭大。

像他們這樣的普通百姓,得這麽一塊實心的金錠,餘生算是衣食無憂了。

花匠雙手捧著金錠跪地謝恩,姜煦的衣角卻已拂過了門檻,人進到了屋裏,一個小將軍在院門口沖他頷首,那是奉命送他出府的人。

姜煦在傅蓉微面前擋了半天,傅蓉微也沒擡頭看他一眼。姜煦再逼近一步,擋住了燭光,問:“在想什麽? ”

傅蓉微面前陷入了黑暗中,她擡頭也看不清姜煦的臉,沈聲道:“我在想……陽瑛郡主這回怕是沒運氣再脫罪了。”

姜煦心裏漠然,沒多少感傷,道:“蕭磐算是盯上了陽瑛郡主,郡主不是他的對手,早晚會死在他手下,上一世便是如此,有些人的結局是一生難逃的厄運。”

傅蓉微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頸側,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裏血脈的搏動。

姜煦同時動作,將她的手覆蓋在自己的掌心下,一起搭在她脆弱的頸上。

傅蓉微手指貼著姜煦的皮膚在戰栗。

姜煦道:“但是你解脫了。”

傅蓉微是自殺殉城的人,他帶她遠離了那座宮城,便是遠離了上一世的厄運。傅蓉微深吸了一口氣,道:“那你呢?”

新的噩夢和預言纏上了傅蓉微,在她的心底種下了不安的種子。

傅蓉微問道:“你聽說過術士嗎?”

姜煦一時沒說話。

傅蓉微便自顧自講下去:“潁川王妃告訴我,術士難得,他們精通巫術,相術,醫術,心高氣傲,目無下塵,只伴在真龍左右,扶他們乘風直上。或許蕭磐真的有帝命在身,萬一我們阻止不了,此後又當如何?”

姜煦道:“那都是還沒發生的事,多想無益。”

傅蓉微:“我現在為什麽會變成這樣,瞻前顧後,優柔寡斷,自艾自憐……我從前不是這樣的,我快不認識自己了。”

姜煦頓了一下,他其實發覺了,上一世,他沒有與傅蓉微有過如此親近的關系,但根據道聽途說的種種,不難對她有個了解。她那苦難多磨的一生,帶給她的堅硬如鐵的心志,她所算計的每一步,背後都藏著周密詳細的推演與權衡,她一生沒有過一次意氣用事,哪怕最後引頸自戮,也是將自己埋成了小皇帝心中的一步暗棋。

她一生短暫的溫存只在於侯府的雲蘭苑。

離開那座破敗的院子之後,她便沒有再愛過任何人。

一只沒有引線的風箏自然無所畏懼。

姜煦道:“假如你不在乎我,你會和上輩子一樣堅忍,冰冷。”

傅蓉微茫然呢喃:“是因為你?”

姜煦道:“是我。”

只有他安好活著,她才能安下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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